从福建泉州到达晋江的最后一趟动车是晚上10点29分,属于晋江的夜晚才刚刚开始。
地处晋江市区东北部的陈埭镇,灯火永不眠。夜幕降临后,生产线的机器仍然发出规律的咔咔声,它们藏身于密密麻麻的建筑群落中,厂房外立面的红砖留下岁月的斑驳痕迹。晚上7点左右,忙完一天的工厂员工涌向各大商圈,开启他们的夜生活。
近期,特步公主与七匹狼公子联姻的消息,再次将陈埭镇放在聚光灯下。外界惊讶地发现,运动品牌富豪的发家之地,都聚集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。
20年前,这片38.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冒出了一批国内一线运动品牌。在晋江生活了20年的出租车司机见证过这座城市的繁华:“每天下午六七点,大街小巷挤满了人,大多外来人员的目的地就是陈埭镇”。
造鞋是陈埭镇人一生绕不开的话题。上世纪80、90年代,陈埭镇村民或造鞋办厂,或进厂打工,向外人提及家乡时,他们总会自豪地说:“陈埭是中国鞋都,安踏、特步、361°、中国乔丹都是从我们这出来的。”
镇上工业区中心地带伫立着安踏一厂,这也是安踏第一个初具规模的工厂。厂区一共有超过500名员工,每到上下班时间,穿着带安踏标志橙色T恤的员工,就会在马路上穿梭。工厂外墙上,贴着品牌代言人王一博的大幅海报,顶楼上方还醒目地悬挂着冬奥会冠军合影,奇妙地将这座老厂房与时下潮流连接起来。
进入工厂正门,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运输带,它连接着顶楼和一楼广场,每隔几秒钟,就有一批崭新的鞋子滑落轨道,方便以最快的速度将鞋子送上货车。
去年夏天,野性消费的浪潮一度拯救了陈埭镇鸿星尔克的厂房。在陈埭镇细密交错的街道上,还能看到在外地消失许久的贵人鸟专卖店。“从镇上走出去的品牌已经人尽皆知,发家之地还会留有厂房。不过,现在还在研究造鞋的都是小企业、做鞋材的,后来者很难再超越他们了。”镇上村民王平对时代财经感叹道。
“我们只是运气没那么好罢了”
也许是环境使然,陈埭镇人将狼性刻在了DNA里,外地人形容他们是“睡不着的晋江人”。
在王平记忆里,30年前的小镇要比现在还热闹,一到晚上,家家户户点灯,街上传来此起彼伏敲打鞋底的声音。如何打造一款能上脚的鞋子,是陈埭镇老厂长们讨论的共同话题。
彼时,陈埭镇弥漫着“全民造鞋”的狂热气息,朱达一家就是被时代砸中的幸运儿。因为有些家底,朱达的父亲开启了漫长的造鞋生涯。朱达告诉时代财经,当年做老板的门槛不高,鞋厂的启动资金只要1000元。
朱家父子的厂房起步不算晚,和几大鞋王齐头并进完成了生产线搭建、人员招聘等一系列初期建设。
同一时间,安踏集团创始人丁和木与岸兜村的村民共同组建了制鞋作坊,起名岸兜第一皮塑厂;特步集团创始人丁水波喊来了两个结拜兄弟,一起凑了1500元,搭起简陋的大棚做拖鞋;361°创始人丁建通集资2000元,在自家客厅建起了家庭小作坊,一天生产5双皮鞋,并且直接用了美国汽车品牌别克的名字。
上世纪80年代末,造鞋产业链从中国台湾向大陆转移,3000多家鞋服厂拔地而起,数百亿计的运动鞋由此诞生。在晋江鞋企鼎盛时期,200万人口中,有超过1/3的村民加入造鞋产业链。
陈埭镇的鞋厂隐匿在红色砖房中。图源:时代财经摄
短短一年内,朱达家的鞋厂从不到10人发展到100人。当时的老板还不会请广告明星代言,鞋厂宣传海报通常由自家小孩担任模特,海报设计也出奇一致——都是模特拿着旅游鞋占据画面主体位置。朱达就曾是自家品牌的C位模特。
朱达家族公司的鞋子不走外贸路线,他们把销售市场定在了中国的西南地区,也因此避开了亚洲金融危机带来的连锁反应。从1990年到2000年,厂里生产的鞋子一直是外地人眼中的抢手货,仅仅偏安一隅,就让朱达一家享受了10年当老板的阔绰日子。
行业处于高速发展阶段时,每一个入局者都能吃到红利。“鞋企发展最好的那几年,晋江的老板都有点飘,聚会出手特别大方。”90年代末,朱达家一年净收入大几十万元,光是他父亲一年的开销就有10-20万元。
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,1999年全国人均可支配收入仅有3485元,当时晋江地区的房价2000元/平方米,朱达家一年的开销够买上一套房。
然而,经营企业就像在时代大潮里掌舵,必须面对一个又一个风浪。当其他企业仍然在按部就班造鞋时,一场变革悄悄在陈埭镇的部分企业中酝酿。作为开路先锋的安踏,于1999年花80万元签下孔令辉,并拿出300万元在CCTV打广告。此后,各大鞋企开启了抢代言人、轮番投放央视广告的套路。
巨大的投入拉开了企业间的差距,品牌意识第一次被搬到台面上。
2003年,朱达家负责销售工作的舅舅再也没回过云南市场,回家后,舅舅告诉父亲一个残酷的消息:拥有明星广告牌的品牌前,挤满了年轻人,没有明星效应的晋江运动鞋陷入滞销。
“当时内销都要看品牌,而我们家又错过了打造品牌的最佳时机。”朱达的语气里透露着些许遗憾。无奈之下,朱达父亲关闭了家里的鞋厂,转型做鞋材生意,但远远没有制鞋公司那么赚钱,“利润变得很低,从一双10元以上降到只有1-2元”。
同样有所不甘的还有李响。15年前,家族鞋厂停产之后,李响在安踏一厂打工了三年。当初在各大鞋企转型做品牌的时候,李响经营的还是代工厂的活。
“我们也考察过俄罗斯市场,打算做外贸生意。只是犹豫了一段时间,特步的老板就已经是全镇有名的外销王了。”
提起那些闻名全国的鞋企品牌,李响并不觉得自己家的工艺比它们差。“我们和头部公司走的是不一样的模式,只是运气没那么好罢了。”李响常常感到懊悔,如果当时早点改变销售策略,或许活跃在一线企业家行列的会是他们父子。
陈埭镇有两种人:老板和追随者
对于在电视台打响知名度的陈埭镇品牌来说,2008年是关键的一年,也是一个时代的转折点。2008年后,晋江鞋厂还没从北京奥运会的亢奋情绪中缓过来,他们在奥运会的盛宴中,看到了国产品牌全面爆发的可能性,纷纷加大马力寻求扩张。
只是,过于乐观的预期也带来了负面效果。2009年-2012年,晋江各大鞋厂笼罩在库存危机的阴影下,就连头部公司也被波及,喜得龙、金莱克等品牌从市场上消失。
经历行业大洗牌后,与朱达家鞋材厂合作的下游鞋厂中,幸存者所剩无几,朱家企业账面上还有300-400万元的款项迟迟未到账。原本以为一辈子会和鞋子绑定在一起的父子俩,不得不接受工厂难以为继的事实。
在库存危机中浴火重生的鞋企,活成了陈埭镇村民心中的神话。
以镇上知名的乌边港为界,南岸是岸兜村,安踏集团丁和木家族在这里起步;再往南是江头村,361°集团丁伍号家族居此;河的北面是溪边村,是中国乔丹董事长丁国雄和特步集团董事局主席兼CEO丁水波的老家。
陈埭镇的街道并不宽,大片的厂房霸占着路旁的绝大部分空间,沿街还有琳琅满目的商铺,加上穿行其中的货车,显得整个小镇的生存空间相当局促。
镇上随处可见丁氏鞋王的印迹。王平房子的正对面就是聚书小学,其称,丁和木每年都要为学校添置电脑、课桌。近期,由于重新修路,丁和木出资创办的阿瑞幼儿园被划入拆迁范围,新的选址还在重新规划中。
2019年,和木文化中心正式竣工,由安踏集团董事长丁和木捐资5000万元。该建筑有六层楼高,一到傍晚,镇上的老人和小孩三三两两聚集于此,这也是镇上仅有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和少年宫的综合体。
来自鞋王的“礼物”不止于此,每个月岸兜村里超过60岁的老人,都能收到500元的养老补贴。几年前,这笔费用还是300元。
文化中心的背后是丁和木家的老宅,如今大门紧锁,但是门廊上仍然挂着红色大灯笼。一位镇上村民说,自己只见过丁和木父子一次,他告诉时代财经:“丁家翻新的老宅子已经交给村委来管理,他们从小镇上搬走之后,就没有回来住过,偶尔来镇上露个面也只有半天的光景。”
特步创始人丁金朝、丁水波父子,361°丁建通家族同样在公益事业上格外慷概。特步资助溪边村老年、教育事业,近十年来每个月为60岁以上老人每人发放500元敬老金。丁建通家族资助了家乡陈埭民族中学、江头中心小学校舍,还设立教学基金,为江头老年人发放敬老金等,据官方媒体报道累计达到上千万元。
丁氏鞋王家族对故土的眷恋有一部分原因是宗亲文化,另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是,那些年逾花甲的老人大多是和鞋王们一同打拼过的战友。
1991年,在北京赚到第一桶金的丁世忠,返乡和父亲丁和木一同建立安踏公司,陈埭镇的村民也成为第一批工厂员工。住在北岸的丁水波也是一位一呼百应的鞋厂领袖,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,当时各大鞋企与亚洲四小龙厂家争抢订单,丁水波一招手,便能找到1000多工人进场,三班倒连轴转一个月赶工。
生于80年代末的王平见证了这场招工热潮,在他看来,陈埭镇有两种人:一种是自己研究如何造鞋当老板的人,另一种则是跟着丁氏老板们燃烧岁月的人。
虽然从未见过传闻中的安踏丁氏父子,但是在外乡人老秦的印象中,他们属于“大善人”。王平在安踏生产线工作10余年,公司从来不裁员,每天上班10个小时,一个月休息4天。技术稍微好一点的员工每个月收入能达到6000-7000元,这在小镇上绝对属于高收入人群。
他告诉时代财经,厂里还有工龄超20年的老员工,他们的人生轨迹几乎和安踏发展历程重合:一同从岌岌无名走向巅峰,如今,大多数人已经成为生产线的技术行家。“凡是在厂里踏实干的都能混出点名堂,之前有个20年前生产组的主管已经是一个厂区的副总了”。
这里的夜生活很晚
1992年来陈埭镇打工的老秦,曾经是耐克代工厂的学徒,和他同时涌进陈埭镇的外来打工人,90%以上服务过代工厂。
如今,老秦的微信头像还是耐克的品牌标识。他时不时会在朋友圈摆出经由他出手的运动鞋,用炫耀的口吻分析一双鞋背后的工艺。
随着代工厂模式的变更,老秦换过好几家公司,不过始终没有离开造鞋的圈子。一晃30年过去,老秦在镇上成家立业,两个儿子也留在了身边,每个月还能给家里老人1500元的生活费。
相比镇上的本地人,老秦没有当老板的梦想,他只想拿稳定的收入。对他来说,闽南人的创业背后处处写着冒险。他见识过有的老板因欠款到处躲债藏身,也曾经为了一份工资和工友们一起到劳动局申诉。
四五年前,他入职了一家电商销售公司,赶上销售旺季,工厂的员工几乎要放弃所有节假日。“别人过劳动节放假5天,我们只放1天,不管多冷的天气都要及时赶到生产线。”老秦忍不住抱怨起永不停歇的小镇节奏。
《2021乡镇综合竞争力报告》显示,陈埭镇入围中国百强镇,这无疑归功于造鞋产业。2021年,陈埭镇全年工业总产值完成685.13亿元,鞋类占据了一半的产值。
时至今日,陈埭镇村民仍保留着白手起家的梦想。镇上随处可见技术类培训班的广告——培养一个学生,成就一个未来企业家。课程内容包括平面广告设计班、鞋样开版专业班、鞋样设计辅导班,几乎涵盖了从品牌研发、设计、销售的全过程。
在老技术工看来,上培训班还是浮于表面,真正要了解制鞋产业免不了要进厂打工,或者多在市场“泡个几年”。
老秦自称一生阅鞋无数,只要看一眼鞋子,就知道工厂需要支出多少成本、材料如何优化,至于鞋底的材料如何选择?“一般跑市场的小哥至少得有2-3年的工作经验才能真正出师。”
制鞋产业链托起了陈埭镇普通人的生活,当地的淡旺季如同潮汐一般,影响着小镇打工者的收入。
紧挨着陈埭镇,是晋江最繁华的商业圈之一——五店市,它连接起陈埭镇和晋江市中心。晚上7点左右,陆续有流动商家拉着小推车出现在街口。没等多久,这里便人潮涌动,下班的鞋厂员工们急需一顿美食来结束忙碌的一天。
夜市一直蔓延到市中心,露天烧烤店陆续有一拨拨人聚在一起,用闽南话谈论着做生意的门道。
晚上12点,阿梅的冷饮店还没有打烊。晋江的夜生活比一线城市还要持久、热闹,只要店里还有客人出现,店铺就不会关门,这是夜市老板们的共识。“最早都得等到1点后才打烊,旺季来临后,经常会忙到凌晨3点钟。”阿梅一个晚上能接待上百位食客,平均每人消费20元左右。
下班后,老秦还会开着他的摩托车赚点外快。送人到达目的地,老秦最少能拿到5元的车费,运气好的话,一个晚上能有小一百的收入。
每天,老秦都要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赛跑。“晚上11点半回家休息,第二天还要继续上生产线,就这样无缝衔接着。”
丢下一句话后,他消失在夜色中。
(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)